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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腳螺
這故事,來自三年前的一篇小文「空魚缸」。最初以為主題是空。空魚缸裡有水無魚,是一種無生命的跡象。「空」的意念,好像很有趣。
後來,魚缸裡出現了一些古怪的生物,不斷的展示他們那種獨特的行走方式,我仍不知問題其實已經變了。主題也不是「空」了。
以下是「空魚缸」的大意:
我喜歡養魚,卻對著一個空的魚缸一個月。魚缸裡面有沙,有石頭, 有濾水器在空轉,還有打氣的氣泵,氣泡一個連著一個的出, 好像很 活動那樣,但卻一條魚都沒有。
這缸裡的沙和石頭,都是親自到附近海灘檢回來的,連水也是海裡的水。因為怕自己調校的鹽水不好, 所以, 連海水也抬回來了。第一次放進去四尾很好看的小丑魚, 明天便死了。上網一查, 才知道必須讓魚缸空置一個月, 才可以放魚進去。
每天面對著一個空魚缸, 有何感覺? 魚缸在空轉, 水在流, 氣泡不斷溢出,卻沒有生命在裡面。就好像你來到一個核污染的廢墟城市,交通燈不斷在轉, 卻沒有車, 也沒有人。
當時還想起死去不久的外父。他死之前, 醫生為他插上呼吸機器。一條很粗的膠喉管, 從嘴裡直接伸進肺部。機器開動,胸部好像一上一下的, 像個長跑選手在喘氣。但這部呼吸機無法令他回復生命。他的心跳終於停了,但機器還在動,他的胸部一起一伏,好像很活。其實當時他已經死了。這種沒有生命的動作, 令人十分難受。
或者我的確是想得太多。
我甚至想到,缸是空的,要不要讓缸裡的燈也關了?或者感覺會好些?或者用一幅布或者報紙,把魚缸圍著, 好不好呢?當然是不好的。又忽然想起那首歌。革命之後, 人都死光了。留下些甚麼?就是Empty Chairs。是音樂劇《孤星淚》裡面的名曲,百聽不厭。
如此這般, 對著一個空空的魚缸,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其實時間是飛快的, 但忽然間覺得時間太慢。要有多久, 才算是一個月?簡直是渡日如年, 這是從未曾有的感覺。太空虛了。
直到有一天, 小女兒發現了古怪。她指著缸壁上的一個小點問:這是甚麼?
細心一看, 魚缸玻璃上無端端多了一個豆大的小黑點, 像是有生命的生物。趕忙拿來放大鏡, 赫然底下是有觸鬚的, 正在左右搖動, 探索海水。再看清楚, 一顆、 兩顆、 三顆, 石上、 沙上, 總共是有六顆之多。這些好像是螺的生物, 是從那裡來的?
莫不是他們的爸爸媽媽, 在石頭上產卵了?而這些卵, 被我從海灘帶回來了? 附在石上的卵, 要一個月才孵化?
一個月來的仿惶、困惑、疑慮, 全部一掃而空。那種死亡一般的空虛感覺, 忽然消失。太高興了。
大約地球也會是這樣的。人的力量, 是不可能毀滅地球的。甚麼核子爆炸,地震海嘯, 天災人禍, 無論多長的日子總會過去 , 新的生命總會再來。核子廢墟, 也會長出青草 。
這叫做甚麼呢?或者就叫做「希望」吧。雖然, 到時你和我都或者不在場了。 但這是不要緊的呢, 總有人是在場的。
原來, 空是不存在的。 我太糊塗了, 早該把顯微鏡拿出來, 海水裡的生物,總有一千幾百種吧?
生命並非空 虛,此刻,總算是有了一點安慰。
這件事,小女兒卻好像沒有甚麼感覺。她只對螺的行路方式有興趣。她還問我:世界上有一隻腳的生物嗎?我只有搔頭。這小妮子的古怪問題,百科全書都解答不了。但她說,「螺不就是只有一隻腳的嗎?」
我回了她一句:「那又怎樣?」的答案。
這向來是我家的規矩:任何問題,都不要封門。如果說:「那又怎樣」,意思就是「不怎麼樣」,等於說,你這問題是沒有意義的。這和英語中的so what 是差不多的。想不到,我自己竟然未經深思,衝口而出說了這話。
小女兒對於我知法犯法,當然是很不滿意的。她鼓著氣說:「難道你想不通,為甚麼他們只有一隻腳,卻可以來到我家嗎?他們還可以走遍地球呢!」
小女兒說完,就氣呼呼的上床睡覺,再不睬我了。我差點又想說「那又怎樣」了,幸好還是勉強忍住。
「走遍地球」?我自己上床之前,上網查了一下。這螺,其實是很普通的生物。遍佈東南亞各處海邊,北美,非洲,都有一些。但這問題也確實有點特別,只有一隻腳的小蟲,卻散播四方。
深夜。
忽然被妻叫醒,說外面好像有些聲音。於是在一種矇矓的感覺中起床。
發覺,原來小女兒已經自己穿好衣裳,好像準備出門。這小妮子,真是甚麼都可以做出來的。這麼的深夜,附近還有不少野狗出沒,不由得緊張起來:
「你要去那裡?」
「我要去海灘,把他們送回家!」
卻原來,小女兒已經把螺都從魚缸裡掏了出來,放進闊口瓶,要去海灘放生。
當時妻也聞聲出來了,兩個人,說好說歹的,總算是答應了她,明天放學後,一起到海灘去。她這才又乖乖的穿上睡衣,重新上床了。
第二天,好不容易等到她放學。
她是三時四十分放學的。這天不知道學校有甚麼活動,要五時才下課。回到家裡,差不多已經天黑了。
但她仍是堅持要去海灘。
沒有辦法,只好帶同手電,出門去了。出門的時候,還想到了,其實這也是很無謂的。這幾隻小蟲蟲,在我的魚缸裡不是好好的嗎?最多幾個月,也是會死的。死在我的魚缸,和死在海邊,有甚麼分別呢?
只是,這樣的話,說出來也許是太過了一些,但我也只好忍著不說。但忍著不說,腦筋卻是加倍活躍,想得更多。一路上,小女兒跳蹦蹦的,為即將要做的一件好事興奮,我卻是有點興味索然。
是的,死在我的魚缸,最低限度,我會檢走屍體。但死在大海呢?無邊無際的,不是太淒涼了嗎?其實我還沒有想起,自從開始養魚以來,我所檢走的每一條死魚,都是丟在垃圾桶裡的。有時也會掉到馬桶裡沖走。最後,他們都是回歸大自然的。但這也是很沒意思的。甚麼大自然不大自然,臭臭的魚屍體,總是沒趣的。
若是人,我還可以自己解釋一下,說人的生命是連在一起的。整個的人類,才算是一個生命。自己對自己說,生命是很有意義的,要怎樣怎樣的去努力,還要奮鬥,諸如此類。但到了死亡真正到臨的一刻,又會怎樣拒絕接受呢?
其實太陽下山的速度,是非常快的。世界就是這樣。有時你希望時間快一些,太陽就偏偏走得慢,此刻,想他走慢一些也不行。我還指望,海灘上會有多一點光線,待會父女二人,找路也容易些。
小女兒還是十分興奮,全不介意天己漸漸黑了。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這些獨腳螺,回到海裡之後,會不會被人欺負呢?
我一想,機會來了。便說,當然啦,你忘記了那隻寄居蟹了嗎?
家中魚缸裡有一隻寄居蟹。這寄居蟹常常想搶螺殼,因為,寄居蟹常常都要換殼的。他總是覺得需要一隻大些的殼。寄居蟹往往用尖利的爪去挖螺肉,會爬到螺背去,那些螺是怎樣也摔不掉蟹的。
這也是「既生瑜,何生亮」的道理。我有時跟女兒說三國故事,這是很有吸引的部份。是的,上天既然生了螺出來,為甚麼又要做一隻蟹去欺負他們呢?
小女兒立即便不吭聲了。大約她會想到,在我家的魚缸,還有我們去保護一下。我的魚缸旁邊,有一根十四吋長的織毛衣鋁針,可以把打架的雙方分開。但在海裡,誰去保護他們呢?
看到小女兒在沈思,我便乘機進擊:「那還要不要放走他們?不如放他們回魚缸去,好不好?」
但女兒也不是等閒之輩。她的最有力一句是:「你說呢?」其實她不是真的讓你決定,而是要等你說了之後,她自己最後決定。
「我不是說了嗎?最好還是回家去。」
「你說他們會喜歡回家嗎?」
「我怎麼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我知道!」小女兒說完,兩眼睜得好大,期待我回話。
「你怎樣知道?」
「他們一定是喜歡海的。」
其實這也同樣是莊子哲學的一部份。莊子自然是站在小女兒一邊的。有感覺的人,都會知道的。只有沒有感覺的人不知道。
果然不久,便峰迴路轉了。
我們在尋找一處適當的地方,把螺兒放走。
當然不是隨便掉進水裡去便算的。這沙灘旁邊,有許多大塊的岩石,我們便小心地手腳並用,一塊一塊的攀過去。其實天己全黑了。只勉強靠著一點遠處傳來的燈光,還有那枝強力手電,也幫了不少。
應該說,是我自己找到這地方在先的。
那是四塊差不多相同大小的岩石,所組成的一個井形口。我俯頭去看,看見海水在井口裡不斷湧上湧落。這井邊的石,滑滑的,闊闊的,就好像蘇東坡的赤壁。我倒吸一口涼氣,如果要我終身寄居在這塊岩石上,我當然也是願意的。
小女兒也俯頭進來看了。兩個人,一時都默不聲張了。那其實不止是海水的。那是海水湧來的一股鮮活的氣息。那石上,其實是早己有一隻螺在了。海水不斷在他的身上澆過,他好像十分受用。我家裡的金魚缸,有這樣的環境嗎?
我忽然有一種觸動。顫著聲對女兒說:「你知道,這海水是從那裡來的嗎?」
你猜,這只有幾歲大的孩子,她怎樣回答?
她大聲地提高嗓音說:「我知道!」
「那裡?」
這問題真是太重要了。如果她真的知道,她就不會只是我的女兒了。
料不到的只是,但見她眼睛骨溜溜的一轉:「不告訴你!」
女兒的答案,讓我想了好幾個世紀。也沒有辦法了。就當她是真的知道好了。也當我是真的知道好了。更當你也同樣是真的知道好了。
故事說到這裡,還要略提一句:我們把六隻小螺,全放到那石上了。帶回家的,就只有那一隻闊口瓶子。而且,很自然地,那瓶子是放滿海水的。
我們已經把大海都帶回家了。
整個大海,都注進空魚缸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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