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夢

唯物主義的朋友， 也是時候想想了。你可能不相信天國地獄甚麼甚麼的。但你是不可能否定夢的。你也會做夢的， 是不是？你也有最後一夢的， 是不是？




如果生命中的最後一夢， 就是孤身前往另外一個世界的通道， 那麼， 意志改造夢境的能力， 就非常非常的重要了。

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這能力。有時， 我的夢境是很複雜的， 好像一齣電影， 而我自己就是編劇。夢境怎樣進行， 何處要加伏線， 何處要插旁枝， 甚至結局如何， 背景怎樣， 都能夠用自己的想像力， 去左右那夢境。但這樣的夢， 也不是經常發生的。對上的一次， 好像是感冒在床， 躺了十幾個小時， 不願起來。夢就是在這半睡半醒的時候出現的 。醒來， 居然有疲倦的感覺。就好像當年寫劇本， 被導演力催交稿之後的感覺。

如果可以改寫自己的夢， 那麼， 當最後一夢來到的時刻， 會不會仍然保存那樣的能力， 一任自己的意志橫行？

到底我自己是劇作家， 還是另外有一位劇作家， 在寫作我的生命故事？

但這已經是題外話了。我本來不是想說這些的。

我本來想說的一個惡夢， 更加可怕得多。

因為， 一般人早上的夢， 不過片時。最長不過一兩小時， 就會過去。但我所觀察的一個夢， 竟然長達四十八小時有多。太可怕了。

故事的主人翁是我的外父。而事情已經過去數年。關於這一位外父， 其實是可以用另外的長篇小說去敘述的。因為， 他的性格實在是太奇妙。如果不寫出來， 是生命世界的損失。

但他死的那一天， 卻是無法預料的。

他忽然中風。家中一個人都沒有。本來他不是獨居的。只因為他的老妻， 也即是我的外母有病， 要搬到我家去安頓， 所以就只留下他一個了。而他的身體也向來是很好的。他喜歡賭馬， 從來沒有寂寞的感覺。只要給他一張報紙和一個收音機， 當然還要賭本， 他就可以消磨無限的時間。

很平凡的一天， 打電話上去， 無人接聽。而這樣的情況， 已經試過多次， 多半是他自己去了投注站， 又或者有甚麼親戚拉了他去喝茶。好多次，都是虛驚一場。跑到上去， 家中無人， 而他剛剛在掏匙開門回來。

但這一次， 卻是真的。

打了好多次電話， 無人接聽。還以為他去了飲茶。下午， 才發覺問題嚴重。而當時我已經在很遠的元朗。趕到回來， 發覺他倒臥在地。嘴角在似笑非笑。我當時不知道這是中風病人常見的面相， 還以為他好像往常似地開玩笑。但他已經不能言語了。但感覺上， 他好似是知道我來到了。好像放下甚麼心事， 忽然， 就臉容全部鬆了， 還喘了一口 氣， 就要撒手那樣。我大驚失色， 趕忙大聲叫著他， 叫他不要睡， 要等一等。一邊掏電話， 叫救傷車。而他果然就沒有了那種全鬆了的表情。

救傷車很快來到。在車上， 救護員也好像很有經驗， 過幾分鐘就叫他一聲：阿伯、阿伯、、、。

到了醫院， 就進深切治療部。在裡面弄了很久才出來。出來， 就都插滿喉了。主要的一根， 是人造呼吸器。綠色的一根粗粗的喉管，從喉頭直插胸部，
機器好像煽風器， 不斷的打風， 他的胸部一起一伏， 好像長跑家那樣， 很用勁的呼吸。

再看錶， 原來已經深夜了。護士出來， 叫所有的人不如先回家休息。

第二天再來， 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而他也沒有醒來的跡象。只是， 他的左側身體完全不會動。而右邊卻是很活躍。一條右腿， 不斷屈伸。曲起， 又再伸直。好像在跑步， 又好像要掙扎甚麼。

當時我是完全不自覺的。根本不知道甚麼事情正在發生。還只以為， 是他的腦神經不知甚麼部份發生了問題。以前聽過一個名詞， 是甚麼舞蹈病的， 以為他的情形類似。完全沒有想過，他是在造夢， 而且可能是在造一個極可怕的惡夢。

只是， 當時的刺激太強烈， 很久之後， 仍不住的在腦中重複當時的畫面， 才想到了， 在這一段時間裡， 他的腦在想甚麼 。

他夢見些甚麼呢？

他會夢見被惡鬼追嗎？他是在極力的逃跑嗎？如果當時我想得到這一點， 我一定會在他的耳邊說幾句話， 把他帶回來的。而他也一定是聽得到的。可惜， 當時的想法完全空白， 根本不知道甚麼在發生。

他也會有強烈的意志， 左右自己的夢境嗎？他會轉一個身， 跟追著來的惡鬼博鬥一番嗎？

說起來， 他的生命， 是很愉快的。這是他的特殊性格， 他和每一位都很合得來的。他只和一個人合不來。那就是他的太太。而他的太太， 也是合該生氣的。因為， 他一生人都沒有甚麼大志， 一生貢獻給馬會。所有的收入， 完全輸清 。又喜歡抽煙， 家中永遠是煙霧瀰漫。一床棉被， 不知燒穿多少次。他的睡衣， 也全是香煙燒出的洞 。而他也總是笑嘻嘻， 不當作一回事。他的老妻從來拿他沒法， 只能嘮叨一輩子。她總是罵， 明知沒有用， 但罵人已經變成習慣， 而外人也永遠不能想像， 兩個人一天到晚會怎樣。他已經完全習慣。 太太在外面罵， 你好奇進去裡面一看， 他卻在呼嚕大睡。

他是那種所謂的有品賭徒。因為， 雖然他總是輸， 連老婆， 親戚的私己錢， 都輸去不少。但卻沒有欠外間的賭債。從來沒有人上門追債的。他只是把自己輸清光。最多是連老婆的錢也輸光。但就是只此為止了。

抽煙， 是很討人厭的。他的老妻， 最生氣是這一點。賭錢輸一點， 畢竟是身外物。但二手煙是要吸進肺裡去的。他老妻向來重視健康， 卻被迫吸進這些氣味。

問題是， 他對著她， 吹煙吹了一輩子， 他有沒有後悔過呢？

他在生的時候，是從來沒有任何表示的。也從來沒有向人解釋過。他只是我行我素。好像抽煙是天經地義那樣。到底， 他的裡面有甚麼哲學沒有？我不知道。 人的心是很慢的。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否則， 他在生的時候， 我一定拷問他， 迫他吐露他的內在哲學。但我太笨， 根本沒有想過。現在才想起， 又已太遲。

到底， 他的內在深處， 有沒有其他想法呢？ 無法知道。但在所有的親戚、朋友眼中， 他卻永遠是一個好人。這是他天生的性格。每個人， 都當他是開心果。因為， 他是沒有甚麼機心的。九十歲， 仍好像孩子一樣。有一陣， 我常迫他去檢驗。醫生拿著他的肺照片， 總是大加讚賞。他吸煙一輩子， 肺片卻是清澈如水， 一點不良陰影都沒有。為甚麼尼古丁對他全無作用？其實這才是更加值得研究的。如果找到了醫學上的原因， 一定非常有價值。又或者是正因為這樣， 更加堅定了他的吸煙決心。他覺得這只是正常呼吸。

所以， 我總是無法相信， 他會有後悔的一刻。

他死的時候， 是在造夢嗎？

他的體格是異常強壯的。有一次， 他爬上頂樓修理花槽。那是一幢很古老的舊樓。樓頂忽然崩裂， 他從三樓跌落二樓。跌裂了一根筋骨， 也幾乎好像沒有事那樣。很快便復原了。夏天他常不穿上衣， 是很有規格的一條漢子。

所以， 當他在病床上仍是那樣不停的活動， 家人仍是相信， 他是可能痊癒的。他只是在床上奔跑。如果他像平常人發夢那樣， 間或驚呼一聲， 就可能知道他在作夢 了。但他卻是一聲沒有吭過。而我是很肯定的。因為， 相信他是左半邊身不能動， 而人的語言區又在左腦， 他不作聲， 也是合理的。

他的腳動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漸漸的才慢下來了。這時才發覺， 他竟出汗了。整個背部， 薄薄的都是汗。

以上的情節， 其實是不重要的。我是說， 對於這一篇文章不重要。因為， 我也無意把這篇小文當作一個小說來寫。

我想寫的只是夢。

夢是一種極其複雜的生命現象。為甚麼人會作夢？有無數的理論。但是， 我仍然喜歡不斷的猜想， 到底夢是甚麼。

而生命中最後的一個夢， 可能， 更加像一個夢。因為， 這最後的一夢， 是可能把人帶往另一世界去的。而更重要的是， 夢是有主人的。我相信， 所有的夢， 都是有主人的。你自己就是主人， 而且， 你自己是有主宰夢境的能力的。有沒有人的夢是沒有主人的呢？主角是其他人， 好像第三者的夢？如果有， 就一定十分有趣了。

有一位嬌小的女士， 嫁了給一位高大的外國人。在懷孕產子的時候， 或者胎兒太大， 而這位女士的盤骨太小， 生了很長時間， 都生不出。母子都面臨生死難關。痛楚許多小時， 也不知道醫生用了甚麼激烈的方法， 硬是伸手進去， 把嬰兒挖了出來。但這位女士的子宮， 已經好像一團爛棉破絮， 再無法收縮回去。 流血太多， 虛弱太甚了。

她忽然發覺疼痛消失， 而產房的聲音也好像隔了一重， 自己輕輕的飄了上去， 她覺得， 這樣好像更加舒服，不用再挨那些痛楚了。又忽然， 她聽見嬰兒的哭聲。她立刻就知道是自己的嬰兒在哭。一時間她有這樣的醒覺， 覺得自己不能走， 無論如何都要回來照顧嬰兒。終於， 她又下降了， 回到自己的軀體裡去。

她的意志， 把她帶了回來。

人的意志， 能否左右夢境？

我傾向於肯定。意志堅強的朋友， 是可能左右夢境的。你是不會被夢境主宰你的。畢竟， 只有自己才是夢的主人。如果惡鬼來捉你， 你也有可能回身搏鬥的。

但這樣說， 十分幼稚。

因為， 我相信人的夢是有兩部份。一部份自己知道， 一部份卻是自己完全不知道的。就連這知道的部份， 也是很飄渺的。 你醒來的時候， 夢好像很清晰， 但再過片時， 就會把大部份的夢中情節都忘記了。而這自己所不知道的夢， 可能， 同樣有某種力量， 可以把人帶到另外的地方。

何謂自己所不知道的夢？

很難說 。大約那同樣是一種心靈的活動。只是， 其中有一部份的心靈活動， 我們可能知道， 至於我們所不知道的活動， 就只能憑推想知道。所謂「電光一閃」， 所謂「靈機一觸」， 心中忽然有一種想法出現， 只是， 自己也未必知道這想法是如何來到的。

沒有人是可能完全控制自己的。人只可能控制自己所知道的部份。而這也是相當重要的。因為， 沒有人知道， 當某種事情發生的時候， 自己的反應會是怎樣。做了一萬件壞事的人， 也可能做好事的。否則你無論怎樣也不可能明白， 為甚麼曹操會在捉到關羽之後， 竟把關羽釋放了。

而傳統的想法， 未必是不對的。控制自己的， 可能是自己， 但也可能是一個天使， 更可能是一隻惡鬼。惡鬼可能應許給你很多， 包括了安全感， 各種享受， 錢財名利以至於性， 都可無限滿足。惡鬼甚至可以保障你的退休生活。但你不可能制止自己不發夢的， 你也會去到一處你會後悔的地方。

幸運的是， 那些很壞的朋友， 也會忽然回心轉意的。是他的夢境轉變方向了。是天使出現了。信不信？

唯物主義的朋友， 也是時候想想了。你可能不相信天國地獄甚麼甚麼的。但你是不可能否定夢的。你也會做夢的， 是不是？你也有最後一夢的， 是不是？




8539 最後一夢 20130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