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ters in Chinese

李察通訊 Letters in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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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2015

蝴蝶夢

蝴蝶夢  

  

  

     

  其實我只是喜歡造夢。我日間造夢,晚上也造夢。每當我想說明我的夢,便引來訕笑。都說,莊周是夢中人。人家笑我,我是很歡喜的。我想到,到底我是夢中人呢,還是人中夢呢?

  如果是人中夢便好了。我便常常都在你的心裡了。你時常都記得莊周,就是這原因。

  此刻,我又要發夢了。這一次的夢,是在花園裡出現的。我陪著小女兒在花園裡玩。花園裡開著很多紅色的花,我告誡女兒,傳說這花有毒,不要吃了。女兒還笑我傻。說,她怎會去吃花呢。

  我的夢,是從思想來的。最初我只是想到,如果我要投胎,來生化作甚麼?我想,最好就是化為眼前的這種有毒樹葉了。

  每一個人,看到我這大紅色的葉,都會不住口的連聲讚嘆。這時,我會十分陶醉,覺得自己是宇宙萬物中不可缺少的主角,作為主人翁的感覺,一定很有趣。

  而且,小鳥和那些喜歡吃樹葉的甲蟲,也會遠離我,不敢侵犯。這樣,我便可以安心享受這南國的冬天,在陽光溫暖之中,輕鬆的把紅裙子展開。紅裙迎風招展,一塊連著一塊,呵,我是自己的主人,也是萬物的主人,多麼自豪。

  忽然,我發覺自己的邊緣,有一種癢癢的感覺。是誰,這樣頑皮來呵癢我?

  當我低頭一看的時候,請恕我失儀,我大聲斥喝:「走開!走開!你這可惡的毛蟲,走開,不要來接近我!不要,不要!」

  這真是世界上最可惡的毛蟲了。而且,這毛蟲好像是沒有耳朵的。噢,他愈來愈放肆了。他竟敢爬上我的裙子,他的手,又冰又冷的手,緊緊的抓著我。

  「你放開,你放開!」

  但毛蟲是沒有耳朵的。他一點都聽不到。他開始咬我了。我的身體劇烈顫抖,我竟任他咬,我竟任他咬!

  我忽然想起,這到底只是一場夢,我是莊周,我不是紅葉,我不是紅葉!但,夢境易進難出,我竟無法變身,也無法醒來。糟了。大約這是人生最不好的一刻了。不消半分鐘,我的身體已經不見了四份之一。噢,天呀,請叫這可惡的毛蟲停止,停止!

  忽然間想起,大約我是患上一場恐怖之夢了。這名詞,好像在甚麼網頁上看過。我是在發夢嗎?我真是紅葉嗎?我也不想做紅葉了。我想醒來,我想離開這可怕的一切。但無論怎樣,我仍是我,我仍是紅葉。

  花園裡十分靜。我簡直聽見那毛蟲咬嚼的聲音。幸好那聲音也漸漸的停了。我的身體,已經不見了大半。那毛蟲,好像吃倦了。正在抬起頭來,四處張望。

  「你知道我是有毒的嗎?還來吃我?」

  「呃、、、」

  那毛蟲嘆了一口氣。我這才看清楚,這毛蟲,真的是其醜無比的。這樣醜,簡直不應該生存在世界上。但是,他竟然回答,他其實是聽見的。

  「我就是專誠來吃毒的。你不知道嗎?」說完,他又低頭吃了。

  「喂喂,你不可以停一下嗎?我就快被你吃完了。」

  「不要緊的。吃完了你,那邊還有許多。」

  我幾乎嗚咽了:「人家真的是有毒的嘛,還吃。」

   「你真傻。我們毛蟲的毒,就是全部吃回來的呢。如果不吃你,我的毒怎會這樣強。」

  「你再吃,我的身體都沒有了。」

  「我還沒有吃夠呢。」

  、、、、、

   大約全世界的科學家,都無法解釋,為甚麼夢境是這樣無稽的。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其實,當時我的感覺,是非常的疲倦。我已經厭倦了。相信這是很多人都有的感覺。對於一切,都己厭倦,不想再做甚麼了。我覺得很熱,覺得好像沒有了空氣,我忽然有一種驚喜的感覺,我覺得,我仍是有希望的,我希望這夢境快點離開。如果我能感覺到熱,是不是我可以醒來呢?我竭力想睜開眼睛,但眼睛不聽指揮。怎樣睜,都睜不開。我又想起,我已經被毛蟲全吃了,我到了那裡?

  就是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忽然,我看見了。我看見了紅葉!不由得一陣驚喜。我以為,是毛蟲把我吐出來了。感覺真是很奇妙的。我竟爬上了紅葉的身上,我想把她吃一口!噢,原來這紅紅的裙子,這隨風飛揚的紅裙,是這樣溫柔可愛的。我輕輕的吻了上去,任那輕紗似的紅色,蓋上我的臉。

  「哎,哎,哎,走開,走開,你這討厭鬼!」

  那紅葉劇烈的顫起來。我更加興奮莫名,不知何處來的力量,咬住她,就是不放鬆。

  「乂彳,又乂彳,工硿乂彳!」 那紅葉好像是在咒罵,又好像是嗚咽,我一點都聽不到。我只想到吃。

  「討厭的醜八怪!」

  就是這一句話,使我忽然驚覺的。甚麼?我是醜八怪?從來沒有人這樣說我的。我不是風中的紅葉嗎?不是人見人愛的嗎?猛回頭,忽然看到了自己的下半身,那是半截毛蟲。那毛蟲身上,紅紅綠綠的,滿是毛毛和黏液。那竟就是我?

  醒來,醒來,你已經變為紅葉,還要變為毛蟲?這夢實在不可接受。但是,我的全身無法動彈。只能像一條毛蟲那樣蠕動。我拚命動腿,拉腳,只見這毛蟲,在紅葉身上蠕蠕前進。

  「啊,乂彳!」我竟能用這不可理解的語言,跟紅葉對話,我變成了甚麼?嗚嗚嗚,乂彳,木艸乂彳!

   一陣風過,我好像摔了一跤。背後,仍然聽到那紅葉的咒罵:「討厭的彳八怪!」

  一時間,好像有點腸胃發熱,甚麼彳八怪,想嘔吐。哇的一下吐了出來,心想,吐了就乾淨了,可以起床了吧。其實那裡是床了。要很用力的想,才想起,剛才眼倦,在花園的長椅裡睡著了。嘔吐物濕濕的仍黏在唇上,甩了一下,沒有甩開。再用力一點,想不到,卻是自己被甩開了。半天吊,那嘔吐物像一根長絲,縛牢了在上面,我像降落傘那樣,掛在半空。

  一條毛蟲,被自己的嘔吐物掛在半空,真是無聊透頂了。我還可以到那裡去?

  一陣風吹來,我忽然被眼前的景象嚇死。下面,原來是有人的。有一個男人在睡覺。如果我再下降多幾吋,就會吻上他的臉了。

  下次投胎,保証我再不肯投胎作毛蟲的。這是最不自由的生物。看,我讓自己的嘔吐物縛著,完全不由自主。風吹到那裡,就是那裡。眼看快要降落了,我拼命想那嘔吐物縮上一些,但事與願違。

  我竟到達了他的臉!

   他在呼嚕大睡。一點不知道我在他的臉上爬。這男人是誰?我一點都不想知道。只想快快離開。我用力蹬腿,心想,再蹬一下就可以醒來了。但四肢僵僵的,只在他的臉上,前進了半吋。

  「哇!」附近的一個女孩子忽然發出尖叫。人類真是天下間最討厭的生物。我們是從不尖叫的。

  那男人一下子坐了起來。但我卻仍然貼在他的臉上,好像很有黏性那樣。

  「爸爸,看你的臉!」

  那女孩子聲音震動,像十分害怕。那男人伸手在臉上一摸,把我摸了下來,還放在手上細看。

  「呵呵,這是毛蟲,不妨事的。」

  「他真是醜死了。」那女孩子一邊罵,一邊卻湊上來看。

  「或者,他在毛蟲世界裡是個美女呢。你看他身上的顏色,多麼和諧。」

  「爸爸,你真會開玩笑。這些顏色,分明是醜。美醜不分,到底你是不是莊子啦。」

  「噯,我的好女兒,我沒有說過是莊子呢。毛蟲也是造物主創造,其實是很美麗的、、、、」

  這些話,聽在我的耳裡,一陣反胃。他就是莊周?那麼,我不是莊周了?我是永遠不能醒來了?我怎能一輩子當毛蟲?我又想嘔吐了。心想,或者,這些嘔吐物,能再一次把我彈開,讓我遠離他,我這生這世,都不要再看見他。

  更加一百倍使我不高興的,是他竟然把我放到附近的一塊樹葉之上!這算甚麼?算是拋棄我了?算是把我否定了?我才是莊周,你不是莊周,你不要再冒充了!

  那傢伙牽著他的女兒,竟然說要回家去了。看著他們那愈行愈遠的身影,我痛苦得要把整個身子反轉。再沒有比這更加痛苦的事,喂,喂,我才是莊周!那彳反的莊周,你不是莊周,你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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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輕鬆飛翔在冬日的陽光之下,快樂之情,無人能及。因為,我的快樂,是從痛苦中來的。只有這樣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

  昔日的我,不過是一隻人人厭惡的毛蟲。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天不是心懷苦惱。唯一的一次,一隻毛猿在森林裡停下來,細細的看了我半分鐘。我多麼高興。因為,世界上是從來沒有人看我的。他們看見我,都要掩著眼睛走過去。我還以為,可以跟這猿猴交個朋友。孰料那猿猴,倒抽了一口冷氣,窒息了十幾秒鐘,轉頭飛奔。一直要奔到幾十棵樹距離之外,才忽然回氣,在森林遠處叫了出來。聲音從樹頂迴轉傳下,使人痛不欲生。

  使身體反轉的痛楚,真的無法忍受。我想徹底反轉自己,我再不想做毛蟲了。

  我只能自我安慰:這只是一場夢,我不是毛蟲,我是人。我是一個名叫做莊周的人。有一次,我還曾經在他的臉上爬行過。做一個人,是多麼的好。如果我一覺醒來,發覺自己不是毛蟲,而是莊周,多麼好。但我的夢,卻從未醒過。我永遠都是毛蟲,不是莊周。生命就是一場惡夢。惡夢使我全身僵直,冷汗直冒。

  我反轉自己,全身抽縮顫抖,軀體竟然裂開。我看到自己的裂縫。世間竟有這樣的事?我只想從裂縫爬出去,我不要作毛蟲了。

  我雖然沒有變成為人,卻變成為一隻能夠到處亂飛的蝴蝶。這就是自我反轉的好處。當我把翅膀從繭裡抽出來,就見到了陽光。我還以為,這世界上是沒有陽光的。但是,陽光卻為我把翅膀曬乾了。讓我輕輕一撥,就把空氣撥開,可以在風的縫隙之間來去了。從前看不見,原來風是有這許多縫隙的。要變成了蝴蝶,才看見。從前我吃過不少顏色鮮艷的花朵。現在知道好處了:所有顏色,都在我的翅膀上面,瑰麗非凡。奮鬥,總是有結果的。我驕傲展現的,其實是努力。

  我多麼愉快。

  我一直飛,一直飛。我在公園裡看見一個人。我立刻就知道,他是莊周。

  他正在長椅上伸懶腰,好像剛剛醒來。

  我在他的頭上轉了三個圈。然後停住在他眼前的一朵大紅花上。

  他對我說話了。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有人親口對我說話。那毛猿的一次,是不算的。

  他問:「到底我是你,還是你是我?」

  這樣簡單的答案,他都不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他真相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橫豎他都不會相信。

   我只好笑著飛開:「你也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啦!」

   我高飛離開的時候,還看見他在底下,用手指,自己抓自己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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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錄:《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意譯)  從前莊子有一次發夢,夢中變為一隻蝴蝶,栩栩飛舞,自己以為自己是很快樂的。不久醒來,一看,則自己明顯的是莊周。不知到底是莊周夢為蝴蝶呢,還是蝴蝶夢為莊周呢?無論如何,在莊周和蝴蝶之間,必定是有分別的。這就是萬物的變化。

  2015.2.16 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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